春春春春

都准备好了,你尽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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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遇

文春的稿,本来打算追随坎老师就不放了,但是想混更祝大家1月6日快乐,201616


那次侦探社来了个新人,叫太宰治。我趴在宽敞的会议桌抬起头看,他笑容轻巧明净眼里一霭浓郁的黑色雾气,脸庞倒是真漂亮,发丝凌乱在额头上不算沾染烟尘,眼角眉梢虚虚晃晃地漾出一抹真情笑意,手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泛起看不真切的一股猩红颜色。我张嘴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哈欠,环顾一下周围没人,嘟哝了一句你好呀黑手党前干部。太宰侧过头来看我,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我就知道这注定不是凡人了。他仔细看我几眼,突然挑挑眉毛笑得无关痛痒起来,说你好侦探先生,我叫太宰治。

这算是相识,太宰没要我不把他身份说出去,我却也乐得装作一无所知。过几年我和他熟络起来偶尔闲聊,他在我房间的白炽灯底下端个大玻璃杯边喝酒边讲,讲到兴头上偶尔眼睛很亮,眼光和心似明镜,映出周围一切和大千世界,唯独没有他自己。他那眼神我莫名其妙地熟悉。他讲他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讲活着没意思死了最清净。澄清的液体在杯子里摇摇荡荡,快荡出杯子偏偏点到即止,明白地昭示着他心思清明。

我曾经看见过太宰的信件,不止一封,只有个开头,就被撕碎扔进字纸篓里。那些信件字迹模糊不清,倒不见得有多么漂亮,收件人倒是一模一样,一个端端正正的“织田作”。我先开始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日子久了倒在潜意识里勾勒出一个隐约的影子,又过段日子想起这影子是不是该有顶红头发。

我的确曾在过去多久之前遇见过这个人——织田作......什么。我从超市的儿童区满载而归,我一度无法理解各大超市为什么把饼干糖果专卖区叫做儿童区。出了超市门我开始迷路,横滨的街道在我眼前弯弯绕绕,唯独找不到来时那一条。我一直转到黄昏,转到海水开始退潮。那时候我曾有一个自欺欺人到不得了的想法,总觉得岁月静好,世间总有些潮水里走来的精灵,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童年一帆风顺,非要说的确很早就没了父母,但也足够让我在那之前做一个优越感来源未知的闲散少年。我知道这世上有太多来之不易又毫无意义的大道理,比起这个我更讲事实。我遇见织田作之助。我可能真的拐到了某个偏僻荒凉的小角落,风和叶子来来往往,人一个都见不到。他走过来,身后是海,让我想起了我那个天真的想象。也许是我记忆错乱了,我记得他身后有山,但山和海怎么可能是在一处的呢?他很快地向我这边走,目光不带半点飘忽不定。我撞到了他,或是他撞到了我。我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嗓子,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帮我把东西捡起来。他很高,我仰起头正好看进他眼睛。他眼里有山川湖海,有潮水卷起的白色泡沫,有世间万物,唯独没有他自己。

我是从那一刻知道了他的死期,不要多久,这个红头发的高个子就要从世上消失了。我站起来看他帮我捡起地上最后一个道具,和其它所有一样没什么用的注射器,心里有某种不甘,于是一惊一乍地拖延时间,说啊!你这么高应该视野很好哇!他对我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我知道他大概是着急的,又大概是拖延的,一定有什么要他不得不赴的约,又想再多看几眼横滨的音容笑貌。我打量他几眼。他柔软眉眼溢着股锋利的不怠,阳光被树叶打散,星星点点地沾在他暗红色的头发上,像被时间斑驳过的血花。他不算多么漂亮,但我心中红头发总是和精灵画着个若有若无的等号。我感到惋惜,他一去就没了能证实我年少时并非无知的纪识。我说,你别去,你去了的话。我顿了很久,久到天昏地暗,有船只进港,尖锐的汽笛带着种古老的悠远涣散,我说,你去了的话,会死的呀。

他点烟。后来我才发现抽烟的人多半固执,一如求死不得偏求死的太宰,再如黑手党那个爱吊死在一棵树上的中原什么。虽然这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但也看出他不为所动。风很大,他点了好几次也没点着,毕竟十二月了。他不停,又点了几次——多半固执。后来他终于如愿以偿,烟雾摇曳地很急,没能遮住那张脸。他说,我知道。 

 

那一瞬间我有点恍惚,记忆在脑海里隐约露出些眉目。在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经遇见过一个大名鼎鼎的少年杀手,红色头发料理得简洁洒脱,卷起袖口的白色衬衫陈旧却干净。他面孔被仇恨紧锁着,流露出细微的,来自终日戒备的倦容,被社长制服绑在凳子上的时候气喘吁吁地大喊着什么活着的目的只有复仇一个。那时候我还没有现在这种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劲儿,碰到这么一个罕见人物更是饶有兴趣。我正处在某种青春期的困惑迷惘中,想知道不同人对生命有着什么不同解释,于是在他从警察局出来那天专程到门口堵他。我看到那个灵活敏捷的身影急急地不知往哪里走,扯着嗓子大声喊他,攥着几张找社长要的票子说想请他吃咖喱。他厌烦地扫我一眼,在听到咖喱的时候倒愣了一愣。他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平缓,又萦绕着一股不应有的温暖。我对他笑起来,说我可是世界第一的名侦探。

于是我们在一家小餐馆的靠窗卡座面对面坐下。他很泰然地埋着头一口口舀咖喱吃,不紧不慢,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倒像是他请客。我看着街道咬吸管,一边咬一边吹气,听着橙汁咕噜噜冒出泡泡的声音。我问他经历,问他童年回忆,想着不难从过去推测出他生活态度的来源起因。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心一意地吃,吃完擦擦嘴,说多谢款待。我问他叫什么,他说,织田作之助。他没有问我的名字。那天天气很好,停在路边的破旧自行车都熠熠发亮,街道在他身后闪光,像是正预兆着他会走上怎样辉煌的道路。我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了,又觉得什么都没问出来太不够本儿,于是撑着头专注看他刘海太长遮住眼,看他眼神挺空,眼底仇恨脉脉流动。他肯定没被别人这么无遮拦地看过,耳朵尖有点红,没告别就开门走了。

   

那就是他,一定是他。我感到惊讶,他和几年前的变化居然有这么大。现如今他一心赴死,总的有什么叫他牵挂的原因,他不是怀着一腔决绝讲除了复仇别无所求?他叼上烟准备走。我抬头向天空看,天色已经很暗了。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一天怎么就过去了。海边风很大,我把小披肩收拢了一下,对着手哈了口气。我信奉不关自己的事就不要多管,可现在却突然动摇了。我想说些什么,我想有没有什么能来留住他。我说,织田作——

他对我笑,笑得挺开心。我就知道他也记得我,还惊讶我居然还认得他。他变化的确太大了。

我对他摊开手,笑嘻嘻地说,马上就要新年啦。

他愣了一下。太阳正在沉下去,遥远模糊在他头顶晕出一圈柔和的光影,日子很漂亮。他摘下脖子上一条红围巾,又短又薄,不多不少又没什么必要。他递给我,很温柔地笑起来,眼里有被水浸透的一道彩虹。风把他的刘海吹乱,细碎殷虹嘴角勾勒出一抹薄凉风光。那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多年之前的那一个织田作,原来他变化再大,也是有不变的地方贯穿至如今的。我接过围巾,说不上是什么材料,只是有股温暖在手掌里不疾不徐地流淌。他说,新年礼物。我从纸袋里摸出一个大棒棒糖,他掐掉烟,剥开包装吃起来。我说,哎——这是新年礼物,你怎么现在就吃啦?织田作看我一眼,仿佛很安心,我又怎么不知道理由,只是总抱有希望,许多希望。

我说你不是一直不知道我名字,我叫江户川乱步,世界第一的名侦探,你记着了。

他冲我点点头。他笑,新年好。

我说,来年见。

于是我们各自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我那一道正朝着海水和太阳,已经不是黄昏了,太阳沉下去,只有一点来源未知的光还在亮。潮退完了。日子怎么过得这样快,碧海潮生,碧海潮落,再也不会有精灵从黄昏里走来了。我对别人的第一次劝导无疾而终,影射着我以后再不会做劝导别人的无用功。我的少年时期结束于这一天,我知道这一时刻是要来的,可我多希望它来得晚一些,我并不希望它结束。于是我回头追了两步,满脑子都是怎么说怎么劝,可是日子哪里肯给人后悔的时间。

   

现在我二十六岁,在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日子里想起织田作,跑回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那一条红围巾。我找了有很久,太宰被我房里响动吵了过来,看到一片狼藉,有点惊讶,问,你在干什么呀?我没理,过了一会瘫坐在地板上仰头看他,声音微弱险些不可闻,说,你有没有看见过一条红色围巾。他想都不想就回答有。他又补充,不过是很久很久之前了,也不是在这里。于是我知道我的一段故事彻底结束了。痕迹没有了,梦境没有了,精灵没有了,五光十色的年少时期也没有了,而我甚至没留下一条围巾。我不会斗得过光阴岁月,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忘记这一切,像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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